长篇鬼故事 - 唯梦闲人不梦君

唯梦闲人不梦君

本文核心词：历史,诗歌

君埋泉下泥销骨，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
——白居易

故事依稀要从贞元十八年那一天说起。

二十五岁的元稹和三十二岁的白居易在长安准备冬季的吏部考试。

长安城中木叶稀疏，风声潇潇，秋景萧瑟难免勾起人们的悲秋之感。白居易回想起韶光已逝，而却已经有些年老体衰的苗头，且功业无成时，叹道：“不堪红叶青苔地，又是凉风暮雨天。莫怪独吟秋思苦，比君校近二毛年。”言语间满是萧瑟愁苦的滋味，就和长安城的秋一样，红叶满地，凉意也如此彻骨。

过往的大好光阴犹如离弦的箭，发间有着些许银丝的人倚着窗和枯木对望。

元稹收到了白居易的诗，叹了口气，提笔写下几句宽慰白居易：“劝君休作悲秋赋，白发如星也任垂。毕竟百年同是梦，长年何异少何为。”差人送了过去。

白居易看到了诗，青年隽秀的字在纸张上流动，仿佛这首诗是温暖的阳光，带来了些许的慰藉。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，清凌凌的色彩，透着金色的光，洒在了红叶之上，温柔地笑了。白居易想起和元稹初见时的那双少年意气的眼，充满着对长安城的憧憬和向往，但又怀着豁达的笑意，让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，是生机勃勃而又美好的。长安的玉笛声飞扬，伴着满城的飘絮不知飞往了何家。青年爽朗的笑声和胡姬腰间的银铃声跳跃在酒肆中，少年人的模样，不过如此，但是又格外值得怀念。

是少年眼中的长安城，也是白居易眼中的长安城，承载着无数的文人墨客的凌云壮志的抱负和绮丽的梦，融化在长安城的这阵秋中，冰凉中又有着跳跃的希望，明亮而又炽热。

吏部考试顺利通过了，白居易和元稹同时舒了口气，又笑出了声。

“不如欢饮达旦，庆祝一番？”白居易笑道。

“好，那就这么定了。”元稹赞同。

地点定在了长安最负盛名的酒肆里，青石板路上积满了一层薄雪，青色的酒旗和悬挂在屋檐的灯笼随风摇动，灯光在夜色沉沉中闪烁着。寒风凛冽，行人稀少，而酒肆内弥漫着一股暖意和奇异的芬芳。元稹轻轻一嗅，倒是乐了。酒是好酒，客皆雅客，舞姬也具是美人。虽说天公不作美，但是好酒与玉人相伴，还是让人颇感心胸暖融融的。

元稹微醺，醉眼迷离地望着中央翩然起舞的舞姬，手执玉箸呵呵笑着，敲着薄胎的杯盏附和着乐人的丝竹鼓吹之声，呼吸间是浅淡的酒气。舞姬突然一个转身望向元稹，那张芙蓉面上沾着些红晕，一双眼黑白分明，水波盈盈，欲语还休。而元稹看见舞姬这样慌忙放下玉箸，连连摆手说道家中已有娇妻之类的话，白居易好笑地望着这一幕。

风打灯笼远，重楼酒旗飘。

梦中鸦鬓色，楚腰掌中舞。

但愿酒中眠，荒唐此片刻。

成为校书郎的日子轻松但是过得飞快，白居易后来回想起那时和同僚游闲月阁，和秘书省的官员在昆明池宴饮，琼觞醉月，坐花流云，就如曲水流觞一般，比拼诗文，消磨时光。但终不如和元稹在酒肆里喝酒那样令人畅快。所有人都卸下了面具，真实的一面却又格外的蛊惑人心。笑着，闹着，跳着，唱着，都是自我。

恰如白居易诗中所写的那样，“既无衣食牵，亦少人事拘。遂使少年心，日日常晏如”。

元稹后来也在《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并序此后江陵时作》叹道，“昔岁俱充赋，同年遇有司”又笑道“勇赠栖鸾句，惭当古井诗”，赠乐天诗云“皎皎鸾凤姿”却被回复“无波古井水”，谈到了“僧餐月灯阁，醵宴劫灰池”，“为见墙头拂面花”怕是只有乐天才知晓吧，元稹写到此处有些怀念当年轻松的日子。

讵知红芳侧，春尽思悠哉！

飞鸟扑棱棱地远走，过往的景象蒙上了尘埃。

白居易常认为元稹性子过直，但是其实两人都差不多。

元和元年的四月，白居易因对宪宗诏策时说话过于直露，与拾遗官失之交臂，而元稹顺利地授官左拾遗。一人春风得意马蹄疾，满眼所观是长安花；一人是落魄趋走吏，虽待遇尚可但还是有种凌云志未开的失落。

“到官来十日，览镜生二毛。可怜趋走吏，尘土满青袍！邮传拥两驿，簿书堆六曹。为问纲纪掾，何必使铅刀？”白居易写完诗后，忧愁之处心中块垒难消。他早已不是青年人了，虽说一向抱着仕途坎坷的想法，但是面上却是流露出沉郁之色。索性又收到了元稹的回信，信中诉道“愿为云与雨，会合天之垂”，可是白居易和元稹两人都没有想到，以后的命运是如此的变幻莫测。他们本就是汹涌洪流中的水滴，在其中艰难地保存自我的傲骨和天真热血。

短暂的仕途上升之后，又是长时间的被贬生涯。

元和四年，元稹仕途受挫，适逢妻子韦丛盛年而逝。

他伤痛难遣，写下了《遣悲怀三首》。

谢公最小偏怜女，嫁与黔娄百事乖。

顾我无衣搜荩箧，泥他沽酒拔金钗。

今日俸钱过十万，与君营奠复营斋。

昔日戏言身后事，今朝皆到眼前来。

衣裳已施行看尽，针线犹存未忍开。

尚想旧情怜婢仆，也曾因梦送钱财。

诚知此恨人人有，贫贱夫妻百事哀。

闲坐悲君亦自悲，百年都是几多时。

邓攸无子寻知命，潘岳悼亡犹费词。

同穴窅冥何所望，他生缘会更难期。

惟将终夜长开眼，报答平生未展眉。

他写着诗的时候，想起妻子初嫁予他的情景。

韦丛一身华美的绿衣，大袖长衫与长裙，外罩宽大的广袖上衣，披帛外揽，层层叠叠处精美的榴花纹饰流光溢彩；乌发如云，簪着各类花钗；芙蓉面柳叶眉，一双眼顾盼生姿，额间是鲜红的花钿，正望着一身红衣的他。宴请的宾客称赞道少年得志，一双璧人之类的话语。妻子温婉贤淑，出自簪缨世家，可当时自己却难免婚后困窘的局面，如今摆脱困窘……枕边人已不在了。

望着火苗慢慢吞噬纸钱的情景，元稹眼眶发红，一滴泪晕染了诗稿墨迹。

他望向了身旁尚是懵懂的稚女，把她揽入怀中，形容悲切。

白居易得知了这个消息，一时默然。自己身处长安，微之身处洛阳，相隔千里，却只能遥寄书信一封，以示劝慰。

元和五年元稹因刚正无私得罪了宦官，初谪江陵。白居易与元九别后，一晚故人忽入梦。

白居易惊醒，适逢微之书信已至。他急忙展开书信，怅然感怀，匆忙写下桐花诗。

我从梦中惊醒，慌忙穿着衣裳，见你书信却无法当面诉尽炎凉。

灯火如豆，窗外山月西斜处，瞥眼一树紫桐花。

桐花半落，相思滋味；阅览书信，桐花诗就。

八韵既成，今朝意忆君此夜心。

白居易忽的泪沾衣襟。

元和六年，白母逝世，白居易悲恸而哭。八月份白居易因被诋毁为子不孝而遭贬。

元稹后被贬到了通州，而白居易被贬到了江州后由江州刺史成为了江州司马，在此期间白居易写下了赫赫有名的“同是天涯沦落人，相逢何必曾相识”“江州司马青衫湿”等诗句，汇成了《琵琶行》。

元稹却在此期间染上了疟疾，卧病在榻。连续三个月不见好转，于九月底回兴元疗养。

白居易听闻此消息非常担忧，更因听闻元稹几月尚未痊愈更显忧虑。他想起了通州此地的气候，忙给元稹寄了绢制的衣物，又在元和十年寄去了席子以免元稹受到疟疾的侵扰，更盼着好友微之病情有所好转。

给你寄去了浅色縠衫，轻薄如雾，唯恐通州热杀君。

看见你之前在山上所题榴花之诗，只是今年没有见到榴花却看见了微之你的诗。

元九以绿丝巾、白轻褣见寄，我让妻子以此布料缝制衣服，以诗报知。

虽千里相隔，却书信相传，元稹回道，“春草绿茸云色白，想君骑马好仪容”。

现今已然元和十二年了，人间相见是何年？

渐觉此生都是梦，不能将泪滴双鱼。

题在阆州东寺壁，几时知是见君时？

与君相遇知何处，两叶浮萍大海中！

八月二十日，白居易梦微之，写到“不知忆我因何事，昨夜三回梦见君”，元稹回复道“我今因病魂颠倒，唯梦闲人不梦君”难掩思念关怀之情。

白居易诗中调侃道，“当年你为御史，我为拾遗。我系玉为佩，你身着锦绣作衣。同朝为官不敌仕途变换，你我既已知世事宦情，约定了归隐林泉。到了白首之时可以实现这个约定了。”元稹收到书信并未立即回复，只是哈哈大笑。

长庆二年，白居易和元稹终于在长安城又相聚了。此时白居易任中书舍人，元稹拜相，可是同年六月元稹遭陷害被贬，白居易一看元稹如此，便不想参与此时朝堂政治漩涡中，于长庆三年请求到杭州任职。

早春西湖闲游，怅然兴怀，忆与微之同赏。春风拂面，笼黄柳荡白蘋。湖中画舫徐行，乱花渐欲迷人眼，浅草才能没马蹄……白居易想了想，诗偶成十八韵寄给微之。

长庆四年的正月，穆宗驾崩，新帝改元。

宝历元年，元稹诗《霓裳羽衣歌》，白居易和之。

我那时尚问你，既然你部内多乐徒，有没有霓裳羽衣舞的舞者，你回答我道虽无人知晓但会寄给我霓裳羽衣的曲谱。我一看四幅花笺，分明与那时的昭阳舞者相同啊……你又说道，此舞难得人，须是可怜倾城女。元和年间，我侍宴昭阳，那时舞者颜如玉，红裳霞帔，璎珞配饰随舞步作响，飘然回旋处回风流雪，恰若惊鸿，“小垂手后柳无力，斜曳裾时云欲生”，舞者有情连这风袖低昂处也变得有情意。《霓裳曲》十二遍而终，繁音急节，跳珠撼玉，人儿恰如飞翔的鸾凤一曲舞罢终收翅，曲终鹤唳长鸣。我当时震惊于这舞的繁妙，但是凝视谛听的时候不长……

白居易在诗中回忆当时看霓裳羽衣舞的光景，写着写着想起了很多事情，人已经老了，银丝满鬓，时光已然逝去，霓裳羽衣舞的影子……白居易叹了口气，又写道，“如君所言诚有是，君试从容听我语：若求国色始翻传，但恐人间废此舞。妍媸优劣宁相远？大都只在人抬举”。

大和三年春，白居易生病免官，忆游浙右数郡，兼思到越，一访微之。

惆怅八科残四在，两人荣闹两人闲。

恋君不去君须会，知得后回相见无？

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，元稹暴病，一日后便在镇署去世。

从此世上再无元白二人并称，只余下了白居易孑然一人。

夜来携手梦同游，晨起盈巾泪莫收。

漳浦老身三度病，咸阳草树八回秋。

君埋泉下泥销骨，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
阿卫韩郎相次去，夜台茫昧得知不。

白居易为这位好友亲自撰写了墓志铭，从始到终他都不敢相信微之已逝。

一为同心友，三及芳岁阑。花下鞍马游，雪中杯酒欢。衡门相逢迎，不具带与冠。春风日高睡，秋月夜深看。不为同登科，不为同署官。所合在方寸，心源无异端。

少年的冠盖满京华，中年遭贬仕途不顺，晚年啊……

罢了罢了，还记得我与李建同游慈恩寺时，在席间思念你，写下《同李十一醉忆元九》：

花时同醉破春愁，醉折花枝作酒筹。忽忆故人天际去，计程今日到梁州。

未料你同一天夜晚也思念我，写下一首《梁州梦》：

梦君同绕曲江头，也向慈恩院院游。亭吏呼人排去马，忽惊身在古梁州。

我们俩果真心有灵犀啊……莫逆之交不外如此。白居易泪中带笑。

会昌二年，白居易以刑部尚书致仕。临终前忽然看到了少年元稹，那双眼中依旧是意气风发，因选拔成功朝着他挥手，一身紫衫，紫薇郎君言笑晏晏，问道：“乐天，我听闻城中酒肆又有美酒，还有佳人和胡旋舞，赴约否？”

天气晴朗，杏花满头，他听见自己朗声回道：“赴约，一定赴约！”

人潮涌动，喧喧嚷嚷又逐渐消无。元稹正朝着他缓步而行。

白居易随即欣然地阖上了眼，面带笑容。

以赴白首之约，共享林泉之乐。